过往走了，我还在

黑蝴蝶

   叶子真是个温良的男孩子。
   两人真正在一起后，木一每日苏醒和入睡的第一秒最后一秒都被这句话格式化地填充。像编写好的程序，不多一字也不少一词，刚刚好的修饰，看得出她爱他最有力的理由。
   仿佛白白生长了二十年，习惯了独来独往的木一完全不能想象，恋爱居然有这样神奇的力量。曾经觉得一塌糊涂的生活像被挖了新的泉眼，一切看闻听受都觉得新鲜，甚至周边、空气和这个世界。
但无可否认，适应幸福的旅程相比忍耐忧痛显然要快很多。从一个人的独立和果断过渡到偎依在叶子身旁这个绵黏可爱的小女人，木一仅仅用了两分钟。
    在这两分钟里，她深呼一口气，然后完成了她认为应该的所有改变。
兴趣、品味、观念和思想，甚至情绪的拿捏、说话的语气、措辞的决定，都温柔得不行。连口头禅都变成了“我家叶子……”，之
    后添缀着一系列矫情的形容词，还不忘自恋般的眨巴眼睛、泛红脸颊。这是个周岩和木一所有同学从未见过的木一。
叶子和木一认识两年，熟悉一年，恋爱半年。也不算很短的时间，一直主张同龄恋爱的她也早已接受这个长自己十岁的男人，只是配合着恋爱初始的新鲜和年轻，她仍然固执地说他是男孩子。
     从来喜欢拽拽坏坏气质的她，却爱上一个有温暖笑容友好表情的他。那么有保护欲和强大的大女子仿佛被抽了筋似的柔软温诺。她渐渐懂了一个事实——找到一个符合自己标准的对象也许并不是爱，找到一个迫使自己改变标准的对象才算爱。
是，她恋爱了。
    她开始敏感任何情话和甜腻的表情。她开始寻找各种圣经般的恋爱宝典。她开始习惯碎碎念，念的全是一个叫叶子的男子。
同时，木一也完全了解，所有的碎碎念，都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倾听者。因此无辜的周岩成了木一唯一实在的听众。
“  你不觉得叶子笑起来暖暖的、眼神柔柔的、表情稳稳的吗？多成熟有魅力呀”。这个课间，叶子附在周岩座位旁又开始叽喳。中文系的女孩子修饰词都可以用得很排比。
    每当这时，周岩总会予其以极高的肯定和补充。“是是是，呼吸还缓缓的，但是，少了呼气的力气那人不成了摆设？”眼睛明亮亮眼巴巴地等着朋友好评的叶子，听到这么损的话，冲着周岩直撇嘴，怪他不懂得欣赏，说他眼光低俗。
可是那么多的人，她只能将她和叶子的事讲给周岩这个大俗人。
因为憋不住，她要分享。
    从来都是多话的人，心里藏不住话也藏不住情绪，周岩不忍心拒绝听她讲话，生怕憋坏了眼前这个赖人的女孩子。

    趁她不注意吻了她。她没躲，她觉着自己胆大极了。路人越多的过往，她越感到满足。
    那晚木一留下了。
    在五十平米的房子里，俩人偎在沙发上看电影。看到惊喜或奇异的场景，她总是敞怀着笑或叫。闹到午夜时分，他累了，睡着了。她就凑近他，看着这个长自己十岁的男人，脸上细致的毛孔，柔软直顺的每根发梢，因呼吸而起伏的腔脯。他们的手还握在一起。后半夜，她只做了一件事——保持同一姿势看他。
   跟周岩讲这些的时候，听到对面从始至终的咂嘴声。她当然知道为什么，只是大大方方地嬉笑，说没关系。她爱他，承认她的痴。
还有。他生日的时候，她送他的皮带，有精美的包装。她为他点的30根蜡烛，她说而立快乐，谢谢是我陪你。她生日的时候，他弯腰帮她穿上她的第一双高跟鞋。他轻声讲，终于可以嫁人了，快快毕业，我娶。

    这些都是她最开心的东西，她急于分享。周岩固然是个很好的朋友，俩人刚入学就熟识得像一伙儿很久的样子。周岩是江城本地人，像大多数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满腔的仗义和正义。寸头，前额上一撮儿略长，看起来很机灵的小眼睛，和厚厚的能说会道的嘴唇。瘦得跟竹竿似的，内心却有大大的能量。
   木一最清楚，他是个可信的人——这种信赖，是共同掺和着做了坏事也能坐在一起大笑着分赃而不顾后果的那种。对于大学时代的他们，看来是多么平常自然的事啊，可是二十岁的他们也许稍成熟一点走向社会才能明白，友谊并不是一辈子的事——当然，更是因为信得过，所以木一愿意更多的分享。
    她和他吵架，因为谁忘记回信息错过了听电话，因为不小心摔碎了镜框弄脏了大熊，因为计较和吃醋然后怀疑对方不坦诚。每次木一都会撅起嘴失落好久，其实心里很是忐忑，因为对方的太优秀和美好，心里始终有畏惧和不安全感。不过叶子也着实好脾气，每次都会沉不住气地道歉，抱她、亲吻，然后两人重归于好。
在那么多次闹矛盾找不到出口的日子里，是周岩的嬉笑扯皮给了木一做抉择的勇气和智慧，也是周岩让木一最压抑的心情贪婪地透气。
   当然，他应她的请求保密着这一切，出谋划策得心甘情愿，对外界再多的猜测也缄口不言。
   是，叶子和木一的事只有周岩知道。

   倒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在这个时代。
   自从木一顺利升大三，叶子不再出现在木一的班级，这段感情完全可以白日化。可是谁说的呢？一段感情初始的姿态，可以预定全程的路线。不得已的事和身份，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一开始是不被允许的和足够引起指手画脚的。
   其实。一开始的场景完全可以作为番外。

叶子真实姓名不叫叶子，木一也不叫木一。两人都有个好听的名字，他叫吴烨，她叫姚子木。
他们的正经关系是师生。
吴烨博士毕业后留在江城大学任教的第一年，被安排任教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一级的英语。姚子木只是他执教的几百新生中的一个，不是最好看，性格也少温柔，家在遥远的外乡因而对很多事物多些新鲜与好奇，在力竭保护第一印象的新生群里自然显得土气和突兀。因此并未被谁留下深刻印象。直到姚子木一直引以为傲的文字多次发表在校刊，并应邀开了江城大学校刊第一个新生专栏。她的名字在专业内部开始被更多人知晓，当然包括吴烨。
英语课第一次点名提问，他留心并记住了她。
那个时候，她叫他老师，当面乖得毕恭毕敬。实质像任何一个大学生，也会不安分地上课睡觉，或者偷懒忘写作业和背课文，或者直接翘课一走了之。在再次见面的时候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挠挠脑袋。他也不在乎。刚从学生时代走来的他，深谙学生心理，对非专业课的英语课堂出勤率满足得很，会在她缺课太多时简单地说句没事，平时成绩依然给很高的分数。只是每次都不忘鼓励她继续写作。
因此二年级的她，也很少去上课，只是性质改变。她会发短信给他，不像请假，倒像通知，简单的一句“不去了”完事。那时的他们已经很熟，节假日的短信和课前的随意请假已经说明不了问题。
Q聊了几次，她开始喊他叶子，他叫她木一。叫着简单和随意。慢慢发现是存在共同点的。喜欢的歌爱吃的菜，对文字的触觉和语言的感悟。
当然彼此都有好感，但也只限于觉着舒服。没有谁先说喜欢，也没谁心怀不安。一切没什么不同，她还是个不乖的学生，他是个愿意纵容学生的好老师而已。
直到大二上学期。那年夏天还未到，江城已经开始彰显火炉城市的特征。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她看着肤白的吴烨热得潮红的脸，自觉掏出湿巾，央求周岩递上去。心相印的湿巾和暧昧的气息，随着燥热迅速升温。
他和她仅两秒的对视被一旁的周岩瞧在眼里。下课后仗义的男生拦路，对打算回家的吴烨诡笑着。
“对她好好的吧。”
和她好好的，罢。

后来，在吴烨和姚子木在一起很久之后，两人才想起去计较谁先追的谁喜欢的谁。这看起来没什么意义的话题，只有恋人能将所有的没意义都过得风生水起。
再后来，吴烨才隐约承认，当时直接原因正是周岩的那两句话刺激和提醒到他，才想起关系可以更近一层的可能性。
然后顺理成章。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情侣依然分秒牵念，好朋友依然不离不弃。一路安逸，日子顺利得都看得到未来，作为天生擅长幻想的文科小女生，木一甚至想到了一起老去的样子。
   后来，她以三人为原型的小说《三人行》发表在网上，引起了很多讥笑和鄙夷，路人不懂这看起来有点畸形的关系——她写“当叶子满头白发，若她还是宝贝和娇妻。当周岩走路摇晃，若她还是兄弟和话痨”。
倒是男主角都笑了，说着幼稚和疼惜。一个故事三个主角，因为简单得理所当然，当事人也没谁觉得不妥。
木一觉着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完美的恋人和完美的朋友，她都有。
可是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词，叫物是人非。

安逸的生活实在不长久，要不然一劳永逸早就成了最优质可行的生活模式，而不仅仅是理想状态。
苏菲出现的那天，是周岩的生日会。在赴宴的途中，木一却意外接到苏菲的电话，邀请一坐的冷冷的音。
同一座偌大的商厦，同一间小小的咖啡厅。木一惶恐地看着这个面容精致的女人，时尚的妆，挽起的发，和稳妥的表情。之前在叶子的呵护下木一慢慢竖立起的自信心瞬间瓦解，自卑和畏惧洪水般侵袭。她涨红了脸。
木一当然知道她是谁。
和叶子在一起这么久了，叶子钱包里的照片却从来没换过。为此她闹过，赌气过，悄悄哭过，但是叶子从未让步。
后来，她知道了他们的故事。倒是她让步了。
叶子之前的女朋友，苏菲，和他青梅竹马。两人含糊不清了很多年，也名正言顺了很多年。在穷苦的时代，两人走得稳妥和平安。叶子每每说起那时的生活，都会感慨那个时候还真是苦啊。高考毕业两人就不再伸手向家里要钱了。分别找了零碎的工作，踏实下来打算生活在最底层，挣不多的钱够养活自己和父母就好。也是呀，那时候多纯啊，只要相爱的人在身边，沙漠或者荒原又有何干？可是到底，男孩子还是志在远方，有那么多的不甘心，半工半读过了一年终于考取江城大学。苏菲是支持的，她说更喜欢有文化的他。两人离别的时候，说好江城见的——说好的，是叶子大学毕业就结婚。然后热热闹闹在江城一娶一嫁。
叶子读本科，四年的学费生活费都是苏菲帮他缴的。男方当然不愿意接，女方愣是怕委屈了他，一如既往地汇很多的款。男方也渐渐不拒绝，想着还不是一家的事，不在迟早这两年。
可是眼看谈婚论嫁，苏菲却突然不告而别。留下一行字，“放手吧。没原因”，然后消失。
叶子找了三年，用了所有的人脉和资源，一直无音信。第三年，叶子和木一相爱，看似很美满，木一也觉着美满。但是她知道，虽然叶子不说，他却一直没停下寻找。叶子始终觉得，苏菲欠他一个解释，一个可以让他释怀的解释。
苏菲倒是不吭不响，从容地吃完香蕉船。很久才抬起头，眉眼却是低着的。然后轻声讲。“我知道你们在一起了。我一直在江城。我见过你们很多次。他很好”。语气很低，没有木一认为的那样高气势。
她又停顿了。
“看到他身边有个女人”，这个词让木一不舒服了很久，“我也开心。下周一我结婚，希望你们能来……我没有勇气去见他，所以…请柬还要你代劳”。木一不知道要接什么话，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平日里机关枪似的嘴是有多拙笨。好在苏菲没等她回答。“其实我也知道没有必要，可是我想让我的婚礼，完美一点。所以，嗯…，麻烦。”
木一木讷地点头，接过大红的喜帖，上面印着圆满的双喜字。嘴里程序性地说着不经心的祝福，一边想着该怎样收尾。手机已经在口袋里震动了好几次，她也没意识去答理。定神了好久才看清时间和地址，客气地答应苏菲一定到。
她没再去生日会，倒是打电话约了周岩。最纠结和茫然的时候，她想到的第一个人果然是周岩。

周一，木一还是挽着叶子的胳臂如约去了苏菲和刘先生的婚礼。
木一听从了周岩的建议，隐瞒了苏菲又出现和结婚的事实，只跟他讲是一个普通朋友。叶子不是很愿意，但顺着女友的心意，还是换上笔挺的西装。因为时间仓促，各怀心事也没心思去想准备什么礼物，两人只带了不怎么丰实的红包。
婚宴受邀的嘉宾特别多，未婚夫很有钱的样子，包下了整幢星级大酒店。红得喜庆的地毯一直延到大酒店门口的台阶上。木一惊叹地仿佛走着最佳女主的红地毯。
宴席还未开始，入座的人们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漂亮的新娘子和新人戏剧性的相识。一位穿格子风衣的女士好奇地不断打听，系着浅黄色丝巾的另一位的讲述从始至终。“女的心好，一日回家路上巧遇并救下要过马路的男的的母亲，送往医院后与男的结识。男的提出报酬女的拒绝，没一见钟情也没继续发展的趋势，两人没了联系。只是后来听说女的缺钱，男的突然出现，帮助显得理所应当。后来就这样了。”格子风衣感叹的“有钱人的爱情”瞬时成了热点话题。
只有叶子和木一仿佛置于人群之外。叶子漫不经心，木一着实忐忑。
  果真应了木一的恐怕，叶子看到新娘时失控地起身要冲上去，木一拉也拉不住。叶子开始嘶吼开始踢桌子开始骂人，同桌的人诧异地起身，弄清楚状况后也开始劝叶子。叶子无力挣脱，将所有悲愤和怒气转移到木一身上，心里闪过的念头是被欺骗，并且是联合欺骗。再儒雅的男子也有不绅士的时刻，而且当然是在自己爱的人的婚礼上，他疯了似的破口大骂，木一了解他的心急，倒是安静得很。
谁都没去看站在最前方鞠躬的新娘和新郎。
这次木一没有赌气也没有撅嘴失落，她迎上叶子愤怒受伤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冷静。“你找她这么久，不仅仅是为了要得到一个解释那么简单吧”。她挑挑眉，“你还爱她，不是么？”得到对方起伏不平的胸膛，他是真的气了，和急了。
  转身就走，不去想新娘到底会嫁还是犹豫。

在回校的公车上，姚子木轻轻握着手机。手在抖，心也跟着微微的颤，低垂的长发遮住侧脸，也早没了顾忌，泪一点点止不住的往下掉。
    包着被子睡了两天，梦见的却是周岩的独白，那么陌生。“我累了。不想再听了。你谈恋爱失恋再会不会恋是你自己的事，不用累到这么多人。” 翻起身看着镜子里哭红的眼睛，心寒得没有力气去想。
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显示着周岩的名字。木一挂掉，想想，回了短信过去。
她突然想通了这样的事实，不管周岩这些天不离不弃的倾听和陪伴出于友谊或者什么样的原因，两人都不能这样了。
人，总归是要学着一个人长大。
    等调整好心情，大三已结束。木一变回了姚子木。不要什么可爱的称呼，她只想做好姚子木而已。
已经是贤淑的女生，在大城市上学的经历，她早已抛弃了身上的掉渣的土气，也不再逃课，会安静的上自习，混迹于人群开始知道要努力，懂得考虑前途和真正的未来了。

   听说新娘子还是嫁了，听说周岩恋爱了。只是叶子没再找她，只是她开始变了。学着做一个安静的女子，她还相信爱，还在等爱，但也许她永远都不会主动再联系谁了。
   是，什么都变了，故事的女主角却依然保持着中文系学生的特殊气质，凭着对文字的敏感和爱好，小心地收好曾经的天真与梦幻，这个暑假终于摊开纸，姚子木缓缓写下一行字。
   “如果真的有一天，某个回不来的人消失了，某个离不开的人离开了，也没关系。日子还是要继续。往回看，这场过往。云淡风轻”。

   你走了，没关系，我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