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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枝头惦记着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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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6 20:20:5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陈宝全

  宁静的小院,四周是果园,苹果下枝,堆在门前的果棚里,泛着甜蜜的微光。

  果园里落了一层厚厚的树叶,我不知道枝头惦记着落叶么?但我相信这些红透了的苹果,睁着成熟的眼,一定惦记着那个抚摸过它无数遍的人。仿佛他的目光落在了这些苹果上,弱弱地看着出出进进的人。

  也许这些苹果树要熟睡了,结完了果子,今年的路就算走到了头。走到头了就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放下身子的重,睡上一个冬天。见不到这个人,它们也不着急。它们把果实给了这个人,就心安理得了。

  枝头空空地张望着,它看不见的,身体的年轮却记着,如果剖开,我们就能听见他说过的话,唱过的歌。对了,他是个内敛的人,一般不会大声地唱,多数时候,他都是哼给一个人听的,他没想到,会被身边的这些树记住。

  也许,他会对着树、对着地里的庄稼说,也说给天上飞过的鸟儿、路边啃青的牛。

  这是后来的事,早些年的时候他说英语,他本来是个英语教师,他给我没说过,我不是他的亲学生。听过的学生都说万元娃老师英语讲得好。我的英语课是他妹妹上的。那时候,一周要上六天的课,星期六课外活动才放学,他急匆匆地回家,星期天下午,背着吃的东西和学生一道进校门,要不是他长得像老师,从行装打扮上很难区分出来。他也和学生一样拿足一周的吃喝,也用煤油炉子做饭。上课的时候,他只拿一本英语书,书里夹一根粉笔,大多时候是白色的,偶尔会有彩色的。有时,他只拿一根粉笔。只有才高八斗的老师,上课时才不拿课本,不拿教案,行云流水般地把一节课给上了。他走路的样子很轻巧,两只手有节奏地甩开,一点声响也没有。好多学生都惧怕他的脚步,往往一回头,他已经站在了身后,捣蛋的学生定是一身冷汗。他不大骂学生,用目光盯着你,直到你的鼻尖上站满了小水豆。

  要不是我时常帮他买鸡蛋的话,就不会进入他的视线。一个学生,尤其在很小的时候,能进入一个老师的视线,不管是好样子,还是坏样子,都值得骄傲。隔一段时间,他会把我叫去,给我钱,我在庄子里挨家挨户找大鸡蛋。我有着一个学生起码的诚实,每次都挑个大的蛋。蛋大了老师高兴,我喜欢看着老师微笑的样子。

  他们都吃着我买的鸡蛋慢慢地老了,我们一天天地大了。当我们一步一步走向中年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些就走不动了,把自己走丢了。

  可我没想到万老师会在他五十五岁的时候,停下来。

  他在三十几岁的时候,就进入学校的管理层。那时刘永正是校长,他是教导主任,只有他们俩有套间。要不是我精通买蛋,就不会有机会进入教导主任的房间。这让我觉得自己比其他学生高大了许多,我看他们的时候基本都是斜着眼。他那时候孩子还小,是对双胞胎,老大叫大冷,老二叫岁冷,长得一模一样,我隔一两周就会进一次万老师的套间,但我仍分不清楚哪个是大冷,哪个是岁冷,我就佩服万老师,把两个儿子分得清清楚楚,我更觉得万老师能得很。

  我上完中专上班的时候,他已经是学校的一把手了。我还是很敬重他。他却不把我当学生看了,推杯换盏是常有的事。他划拳划得好,酒量也大,尤其喝啤酒的时候自己不尿也不让别人尿,他就是这么一个有个性的“酒家”。

  那时候,骑摩托车的人少,我算一个,雅马哈的那种,声音有别于其他普通摩托。既然上班了,长大了,我就不是推着摩托车进校园了。好多单位的大门口都立着“出入请下车”的牌子,但我没见哪一个人到单位门口了,把车停下来推着进去,只有骑自行车的人这么做。每次我都要骑着摩托闯进校园,他一听到声音,立马出来。我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就不像个学生了,无论心里咋想的,反正样子挺社会。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不把我当学生的,是我二十岁的时候,还是二十一岁的时候?记不清了。一进门他就说:兄弟,你来了昂。酒把辈份都搞乱了,他这么叫,我不敢造次,我一直都叫他万老师。客气话没有,叫上几个人,锁上门就开喝了,起初怕影响学生上课,划拳声音低,像压在屁股下面,细细地、轻轻地。喝着喝着就高了,话大了。

  后来他到阳坡教委当主任,我也调进了县城。有一天,他心烦着不想干了,我懂。工龄到了,他就一天也没赖着,退休了,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偶尔在城里碰见,总要约在一起喝上几杯,这时候喝酒都不拼命了,喝的是一段因酒而起的感情。这份感情是重当一回他的亲学生也换不来的。前不久见过他一面,约他,他偷跑了,搭上班车回了老家,他在老家务着几亩果园,年年都能卖个好价钱,只有到农闲的时候进一趟城,看看孙子。我还期待着他卖完苹果进城再干一场。

  没想到,这个偷跑的人居然跑了那么远,远得我看不见了,远得好多人都找不着了。

  一个病人,面对自己的母亲时,再大的疼痛都会藏在身体里。当巨痛袭来的时候,他用劲地敲着痛处,当他的母亲问及时,他说他习惯了这个动作。不是疼痛,是习惯。他的母亲我没有看见,我也不敢去看,一个失去儿子的母亲的眼神一定可怕极了。看了,一辈子就放不下了。

  秋色沉重,那个叫李家硖口的村庄被浓雾裹得严实,风像没事似的吹着。他的大儿子迎我们进的门,我多看了几眼,像看不够。吊唁完了,又在院子里搜索他,没找见。稀稀啦啦的几个人围着一堆火喝茶,像平常一样,像他活着的时候一样。一个村庄总有一些旧人离开,一些新人住进来,换了一茬又一茬,没完没了地换。村庄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

  这个患了肝癌把自己走丢的人,留了一个影子给我们。出门的时候,还是他的大儿子送的,我又多看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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