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努力的人，都值得被尊重

宋小宝

    胡先生是最后一个到同学会现场的，他开着一辆面包车，飞快地驶过来，刹车一踩，整个车子使劲地往前晃了一晃。他并没有迟到，看得出来，是急匆匆赶来的。

    不好意思，来晚了。胡先生露出一颗满头大汗的脑袋，腾腾的热气从车里冒出来，汗水一直滴到了车外。被拆卸的车后排的座位，有许多个快递邮包，整整齐齐地叠在那里，还有个灌着水的可乐瓶，扭曲地躺在那里，只剩了半瓶。

    小圈子的同学会就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永远那么六个人，谁也进不来，谁也不会出去。几乎是看着彼此的成长，从学生时代到现在，哪怕工作之后，社会认可有所区别，也不会在经历社会之后有着“拜高踩低”“同类合并、异类出局”之心，我们等在门口，意识上，彼此依旧保持着，谁也不落下谁。

    与胡先生认识还是十七岁的时候，坐在最后排的我们，因为游离在老师的视线之外，所以冥冥之中，有了小团体的概念。班级的小团体并不会有拉帮结派的恶意，只有彼此臭味相投的有趣。何止是我们，班级每一个区域都有一个小团体，不过是有些生存时间长，有些草草便散场。我们六个人时常同进同出地做任何事，吃饭、跑步、做广播操，看演出，像一节永不脱节的火车轰隆隆地走来走去。

    胡先生是个内向且很努力的人，我几乎可以不假思索地肯定，他不仅是我们六个人中最努力，也是我活了三十年见过最认真的人。

    每个早上，他都是第一个到达班级，门未开，老远就看到他在门口低着头读课文，一动不动，从不抬头。他的影子小小地立在铁门前，保安大叔从楼下望望是他，就走开了。后来，保安大叔偶尔问我是哪个班，我只提自己的班级，他就会脱口而出：那个早上最早到学校的男生班里的。

    这种认真劲儿是深入到胡先生骨子里的，并且始终如一。虽然，他所得的一切并没有让他优秀，他的分数每次都是普通的，普通到老师夸奖勤奋的学生永远轮不到他。他从来不拖延作业，就算来不及，也从来不抄别人的作业，哪怕不会做，也由着它空在那里。每次订正，他都会在试卷上写一遍，再把它誊在错题集上。一次，一个同学冷冷地在他面前说：读书哪是靠努力的，明明是靠天赋。他没有抬头，面色不动，顾自写着。考前特别忙碌，许多人便开始怠慢，用背诵代替抄写，我们下了夜自习就作鸟兽散，他依然坐在教室里，一个一个地抄写，等到熄灯时间到了，才一个人点着手电筒回宿舍。

    我私下暗示过胡先生放弃这种努力：其实进步空间也未必很大，平平稳稳永远二十五名，也挺好呢！
    他笑笑， 或许平稳也是需要努力保持的。

    一直到大学，我们去他的学校找他，约的地点总在图书馆楼下，而他每次都抱着一堆书出来，左手一袋右手一袋，翻看他的书，笔记满满地写在上面，还有许多个人体会，简直如同教科书。他也去社会实践，据说，每周末都会在超市门口帮人搬货物，清点、装货，每天工作收入50元。他还参加每一次学校的比赛，征文大赛、模拟公务员大赛、模拟考研，查资料、搜题目、通宵达旦准备，但他是不愿意说结果的，因为总没有名次，真没劲。

    也许真的有一个定律是，你的身边总有一个格外努力又十分普通的人，胡先生自始至终能写在简历上的只有了了几笔。

    毕业那年，胡先生没有考上研究生，也没有走进编制。到毕业那天，也没有找到工作，他每天驮着20份简历，一家一家地投，一家一家地面试，最后只有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要了他，月薪1200元。其实，根本算不上广告公司，我去那家广告公司找过他。15平米的小屋，就是他们整个公司的规模，老板是一个50出头的老头了，戴着厚厚的眼镜，按着计算器的数字，也常常出错。除了老板之外，只有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女孩，在设计工作室学了两个月就来上班了，说到底，就是一家集文印和简单绘图工作的小店。胡先生进去之后，每天的工作就是，搬纸、绘图、打印、复印。他依旧很认真，每天第一个到单位，最后一个离开，为着1200元的工资，时常加班到晚上10点，周末也很少休息。一次，南方大雪，路滑，公交车都停开了，胡先生从家里走了一个小时走到单位，照常上班。一次，我与老板说：有了小胡，你真是赚到了。老板点点头：是啊，准备给他加工资呢！虽然到了最后都没有加。很遗憾，胡先生失业了。因为生意惨淡，老板决定关门歇业。老板为了表示愧疚，在补发工资后，又多给了他一千元。

    后来，胡先生说，那天有个算命师追着他说：你马上要发达了，你真的马上要发达了，你在家等着就好。胡先生笑着，心想，刚失业呢，还真得在家呆着了。但他不想说，他只想早点找到工作。

    胡先生现在的职业是快递员，他已经干了有一段时间了，每天六点钟起床去公司收货，上午送货外加去客户那里收货，中午草草吃个午饭，下午继续送货、收货，晚上八点，把所有货物整理好，送到公司。第一个月，胡先生很高兴，因为拿了5000元的工资，可他整整瘦了5斤。

    席间，不断有客户的电话打来，一刻都没有停下，他一边仔细地记录着客户的地址电话，一边一脸抱歉地面对着我们。他不说话，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与我们碰杯，然后微笑，一如之前的腼腆。

    很快，他的脸就涨得通红，忽而，他竟然哭了起来：你说，我那么努力，为什么总那么失败，是命嘛，是命嘛！说完，滚倒在地。

    原本该保持高兴且嬉闹的一场聚会，一下子转变了方向。那一刻，我们都是手足无措的，只记得无论是谁，都开始去扶他，并且抱他，安慰他。多少努力的人，最终没有成为英雄，可是英雄毕竟是少数的，虽然看起来对努力的人并不公平。其实，我们也是想到了我们自己，多少次为了一件事费尽了全身力气，最后却一无所成，不知道怪谁，只能抱头痛哭。可是下一次呢，又会如飞蛾扑火一般地冲上去，只为了成功。毕竟不努力，永远不会成功，而努力了，还有成功的希望。

    饭后，我先生开着车带胡先生送快递，先生回来后说，胡先生为了省钱，把车子的空调卸掉了，难怪满头大汗。他的车子上有一大箱面包，有些过期了，胡先生还在吃。他又是那么的尽职，哪怕是今天，每一件快递都会一起上楼去送，确保无虞。

    我震惊地听完先生的描述，眼泪竟在眼眶里打转，我不知道自己泛起的同情心合不合适，但我想起一句话：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都值得尊敬。我下意识地打开他的微信，他的签名还是原来的那一句：生活总会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