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诗分庭抗礼

贼控天下

与诗分庭抗礼
　　读词，最宜在淡月疏星之夜，亦或是晨光初现之时，携卷行吟山水，一梦千年。拂风杨柳之间，整个身心会沉浸其中，发出无限感慨。   
　　“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那些五陵年少的青春，那些断尽人肠的爱情，像星辰般闪耀过后，没入黑夜，在时间之海的深处消失。但值得庆幸的是，如今它们都以一种美丽浪漫的姿态沉睡于那竖排线装的词集，哪怕仅是一些碎片，一缕梦中的影像。   
　　韦庄的词正是这样的爱情碎片、青春影像。那些穿越千年的文字，一被翻开，长短句间依然有着劲直之气、清朗之风，流淌着生命与青春温热的气息。这是一种青春的力量，是爱情的力量，一种人性的力量。这种力量永远不会过时。   
　　在现实生活中，无论是对事业、理想、学问都应有献身追求九死不悔的精神，但很多人都是考虑成败太多，急功近利，想以最小的付出取得最大的收获。一个真正愿为理想、事业而献身的人，绝不是为了他的成败，而是为了对它的热爱，这才是最高的思想境界。不过，韦庄的好处还不仅如此，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端己的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这才是韦庄词在艺术方面的真正好处。纡者，曲也；达者，通也。   
　　韦庄词表面显得直率，其实情意曲折；口吻看似通达，而内容其实沉郁，这正是词中最好的境界。故《蕙风词话》评韦庄词谓其“尤能运密入疏，寓浓与淡，花间君贤，殆鲜其匹”。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   
　　韦庄平生写过两首《女冠子》。从本词的内容来看，如果是客观的写女子的相思，而这种相思与作者本人无关，就好像在情感上隔了一层。韦庄的词是有“我”的，是有人在其中的，是一种主观的情感抒发，非“无我之境”而是“有我之境”。所以，以词人身置其中的视角来解读，就会别有一种深沉的情怀在其间，往往能引起读者自身的共鸣，有一种深沉的力量。   

　　王国维评韦庄词如“弦上黄莺语”，“黄莺”说明其词清新流利，“语”一字即是说韦词中有“人”在“语”，有主观的情感抒发，有深挚的情感，有一种人性与人情的温度。一如《介存斋词话》中所言，此女子当如“初日芙蓉春月柳，使人想见其风度”，那韦端己心中念兹在兹的美好女子仿佛栩栩就在目前，呼之欲出。   

　　这两首词多白描，少雕琢之痕，所谓“情到深处反似薄”。最后一句“除却天边月，没人知”，简直跟白话文没什么两样。可就是这么寥寥八字，写尽了词人在无人处对月伤感、思念情人的那份寂寞，那种心事难解，相思难遣的黯然神伤。   

　　所以《历代词人考略》赞韦庄词“能运密于疏，寓浓与淡”。《升庵外集》云：“韦词明白如话，蕴情深至，‘直’、‘达’是其表现方式，而‘纡’、‘郁’方式其意所在。”   

　　故本词表现出韦词最大特色：词直而情曲，淡中见浓，初看似平凡，实则越咀嚼越有味。读来景真、事真、情真、意真，正因为其“真”，故能真挚感人。如此别开生面之作，无怪乎被称为词国度里之“疏凿手”，被胡适喻之为词史上之“开山大师”。   

　　第二首语淡而意深，情真而坦直。   

　　多少的缱绻多情，多少的旖旎妩媚，就在这临去是的别情依依里了。这样不加遮掩的真挚缠绵，毫无矫饰的深切思念，读来却蕴情无限，叫人感触良深。   

　　词人用情和用笔的态度，都让人不禁动容。他以男子口吻写对女子的相思怀念，比其他词人更为深挚更为感人，不是为作词而作词，更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显然这两首词的酝酿和诞生，应当源于词人的真实体验和某些现实经历。韦庄是在到了西蜀之后才开始词的创作。此前他的大半生都在北方颠沛流离中度过。唐末正是动荡的战乱年代，演绎了很多人的悲欢离合。韦庄的情感经历也是比较丰富的。所以，这两首词中应渗透着他的真情实感。   

　　我们知道，晚唐的词作有不少以女子的口吻填写的恋情词，是供歌女演唱的，是一种歌宴之上娱乐遣兴的点缀，多半没有真情实感，没有鲜明的个性，持有一种有距离的欣赏和把玩态度。晚唐五代的不少词就存在这个状态。   

　　而韦庄的词相反，他是以一个男子的情感和口吻，直接抒发自己对女子的相思。这种抒发具有一种真实感、现场感，具有一种加过离合悲欢与个人身世的浮沉感慨，而不是虚拟的离愁和矫情的描摹。   

　　这就有了一种打动人的深刻力量，获得了文学的真实品质，使得词这种韵文形式的境界得到了提升，从歌宴酒席之间不具个性的歌词，演化为直接书写生命体验与感情抒发的抒情诗了。词的内涵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他可以离开管弦伴奏和歌女吟唱，成为具备独立抒情特征文学作品，具备与诗分庭抗礼的某些特质。   

　　词，不只是用于乐曲伴奏的唱词了，也可以是只用来进行文字品读的文学体裁。   

　　夏承焘对韦庄作了公正准确的评价：“他在五代文人词的内容走向上堕落途径的时候，重新领它回到民间抒情词的道路上来，它使词逐渐脱离了音乐而有独立的生命。这个倾向影响后来李煜和苏、辛诸大家，我们若认为李煜和苏、辛一派是唐宋词的主流，那么，在这个主流的源头上，韦庄是应该得到我们重视的一位作家。”   

　　韦庄，可以让词与诗分庭抗礼。